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疗伤与超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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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寺里僧人洗身,通常用是木盆,而晚饭后却送来不知从哪里找来接近一人高大浴桶。

    晚上戌时,花蚕站浴桶前面,手里捏着个瓷瓶,一颗一颗地往里面扔药丸,正这个时候,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。

    花蚕抬头,看见花戮拎着一桶水走进来。

    浴桶里已经盛了大半水,花戮把那一桶也倒进去,看见花蚕动作,面无表情地开口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化骨丹。”花蚕随口说道,“哥哥还敢泡吗?”

    花戮没有说话,只是走出去,不多时又提一桶水进来,反复如此,直到将桶浸了个八分满,这才停下来。

    而花蚕手里,现也已经换了好几个瓶子。

    “哥哥,药力要用上热水,才能化开。”花蚕转身,把东西收好。

    花戮走近,两手伏桶沿,内力微转,才一会儿,桶里就冉冉地冒起热气来。同一刻,一枚圆滚滚药丸被塞入他口中,迅速压制了他身体里躁动。

    药丸很地热水中融化,花蚕抬头看一眼花戮,嘴角一勾:“哥哥还等什么,要我来帮你脱衣服么?”

    花戮瞥他一眼,伸手将腰带扯开,一件件衣衫都剥落下去,终致裸身。

    花蚕一双眸子上下扫了一遍,跟着笑道:“哥哥身材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紧张?”花戮没有理会他调笑,只掀了掀眼皮,径自走进水中,舒缓肢体。他口中虽然只是说了两个字,却让花蚕脸色瞬间阴沉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哥哥,身子不舒服时候,还是不要随意开大夫玩笑好。”花蚕哼一声,顺手刺花戮后颈,花戮吃痛,微微皱一下眉。

    不多时,花戮身体已经完全没入水中,只留下头颈外。

    花蚕此时面上恢复了平静表情,下手劲道也同样恢复正常,他用粗细不一长针细细密密地把花戮头颅上穴道扎了个遍,接着是颈侧和胸口,再之后,他用木勺舀起一勺热水,从花戮头顶,慢慢地浇下去。

    花戮热水淋下刹那就闭上眼,浑身肌肉也瞬间放松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哥哥,现可不是享受时候,请运转内力罢,把药力吸入丹田……当然,我会一直看着哥哥。”花蚕绕到自家哥哥身后,手指他颈窝轻轻地按压,而后顺着肩胛一点点往下——后脊柱末端停下,戳了一根寸长金针进去,“痛么?”

    “你只管做。”花戮淡淡说道。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花蚕弯起嘴角俯下身,右手手指开始游移,渐渐从脊椎转到前方,自脐下徐徐向上,另一手拈着长针,依着那手指行走方向,一根根轻柔插上……两手合围,几乎是环抱姿势,“这样呢,感觉如何?”

    花蚕身子已然大半落入水中,雪白袖子浮水面,而那双细白手臂,却是全然掩水下。他头几乎要搁花戮肩上,说话时吐息拍打着花戮披散长发,几乎是暧昧一般口吻。

    花戮一动不动,只是微微吐纳,内息经脉之中运转不休,由狂乱,到安分,再狂乱,再安分……如此循环。除却针灸诸个穴道上颤动所带来疼痛,浴桶里水因为内力释放而产生了极大热力,渐渐将他白皙身体染上一层薄晕,之后红色加深,几乎要滴出血来。炙热药力水中扩散,逐渐以花戮为中心形成漩涡,旋转不止,而后纷纷自舒张毛孔钻入,与内力汇合,再溶为一体。

    随着药力激发,鼓胀感觉也越来越浓重,仿佛有强大热气逼体内无法排出,让每一条经脉也都膨胀起来。

    花戮意志很坚定,而神志却慢慢模糊了。

    花蚕眼早一瞬不瞬地盯花戮脸上,他知道此时正紧要关头,若是不清醒,那么之前所做一切,便都是白费。

    自然,理智上他是相信与自己同出一地兵部首座,然而……

    发现手指自己毫无察觉情况下已然把自己精心炼制许久、为珍贵保命丹药塞入花戮口中时,花蚕微怔,继而勾唇。

    花戮感觉到一股清凉入喉,神志也瞬间清晰,他原本以为还需要多忍耐才能熬过这一关,没想到,有人意外出手了?

    于是便继续运功,直到神志再次模糊……每当觉着将要忍受巨大痛苦之时,就会有丹药相助,始终如此。

    待一直暴动内力全数释入水里、药力皆进入身体后,桶中水也终于冷却,花戮张开眼,正看见趴桶沿上秀美少年——他一只手探入水中似调试水温,另一手握着个晶莹剔透瓶子,里面显然已经要空了。

    花蚕也是没有想到,他反应过来时候,已经动作机械地给花戮喂食十几枚药丸了,此刻见到他睁眼,手腕一翻收起药瓶,嘲弄似笑了笑:“我哥哥,今晚就到此了,去歇息罢。”话说完他径直走到床边脱下鞋袜,花戮定定地看着他动作,等他翻身躺好,才一个起身,跨出桶外。

    三日后——

    早晨卯时正,门外就传来轻轻叩门声。

    花蚕披衣而起,走到门边,将门打开。

    “两位施主,住持大师有言,时辰将至,请两位到大殿参加法会。”门前是个小沙弥,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样子,面上仍有稚气,可眼神却很醇正。

    花蚕心中赞许,他算是看出来了,这清元寺是真正有佛气古寺,但凡寺中僧人,无一不是佛心端正修行人,不急不躁,神清目朗。

    “这是法会所需肃袍,住持说,请两位先行换上。”小沙弥手中托着两套衣物呈上,合十行礼。

    “小师父稍待,我与哥哥这就准备。”花蚕把衣物接过,温和说了句,掩上门。

    房中花戮刚刚佩上长剑,花蚕冲他轻轻一笑:“便宜娘法事就要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大雄宝殿之上,左右两边都铺了两个蒲团,而每一个蒲团上都坐着个长眉低垂枯瘦老僧,他们双手合十,眼皮都没有抬一抬,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殿前站着寺里老住持玄远,此时他身穿法衣,一派庄严。他见到花氏两兄弟远远走来,便立那里,沉声念诵佛号。

    “住持大师。”花蚕很走过来,低头行礼,花戮跟身后,神情冷峻。

    “两位施主,请随我来。”玄远前引路,把两人带到佛像前面。

    花蚕花戮对视一眼,花蚕从怀中取出绸带,弯下腰,双手举起送于玄远眼前:“此为家母遗物。家母早亡,遗体不知所踪,便请大师以此物代之。”

    玄远同样双手接过,安稳地放置法案之上,香炉之后木盘之中。

    “焚香。”玄远诵经一篇,而后身子稍退,定心说道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花蚕深吸一口气,与花戮一齐跪蒲团上面,叩足九个响头,再站起身,将香点燃插于香炉之中。

    “两位施主,请往这边。”玄远见第一步做完,上前把炉后装了绸带木盘双手托起,把两人带出殿门。

    殿外白衣僧人慧悟肃立,见几个人出来了,就让开路来,他身后,又有一个方形长案,上有香炉引磐各色果品。

    跟着一阵狂风大作,大殿里倏然飞出四道黑影,待风止时,那四个枯瘦老僧重呈现静坐姿态,连同蒲团一起,分长案两侧。

    玄远走上前,慧悟接过木盘,玄远再把绸带拿起,引火烧之,直至化为灰烬。而后有僧人递来一个木匣,玄远将其打开,把衣灰全装了进去,又放到香炉之后。

    “叩拜。”玄远开口,声如洪钟,庄重肃穆,仿佛能传****里。

    花蚕花戮毫不迟疑,对着香案跪下叩头。

    “上香!”又一声,直击入两人耳膜,轰轰作响。

    两人便又上香。

    “静心——”拖长音调。

    兄弟俩盘膝而坐,沉心定气。

    “诵经!”这一声有如钟鼓齐鸣,振聋发聩。

    这一声落下,随后就是死一般寂静,再过几息时间,有细微梵音响起,带着某种古老而神圣味道,一阵阵连绵不绝。

    花蚕花戮两人脑中一紧,神气一松,只觉得被包裹一片磅礴却沉静大海之中,安宁又平和。

    这便是超度法会了,四个老僧,包括玄远内以及旁同样与会所有僧人,都不停地念诵超度经文,这样阵仗,其实并不多见。

    由经文而来洗涤作用,就连前世杀手满身罪孽花氏兄弟,都有一种淡淡解脱之感。

    经文铺天盖地地压来,形成一股强大念力,两兄弟身躯随之而飞速旋转,不知过了多久,磐声响起,一切方告终结。

    花蚕长吁一口气,撑着花戮站直身子,行礼道:“多谢住持大师。”

    “余下之事,请两位施主自行做主。”玄远高诵佛号,“做法事有小般若法会,大般若法会,前者需子孙诵经七日,后者需七七四十九日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大般若法会,亡母逝去多年,超度一事,马虎不得。”花蚕温声说道,“敢问大师,这法事可还有什么忌讳?”

    “施主有心。”玄远答道,“之后四十九日,施主不可沾荤腥,不可造杀孽,法案不撤,每日此念经百次,不可错漏,不可遗忘。”

    “下明白。”花蚕点头,回首看一眼场众僧,再次行礼,“诸位大师辛苦。”

    幽闭禅房,黄衣老僧盘腿坐破旧蒲团上,面对法案上所摆佛像,长眉微颤,闭目不语。他手里攒着一串佛珠,以拇指一粒粒捻动着,像是遵循某种特有规律。

    老僧身后,长身玉立白衣僧人面如冠玉,清俊面容上一片肃穆。他眼神很清澈,仿佛能够映照一切,又仿佛能够包容一切。

    室内十分安静,旁边香炉中点燃檀香,浅白烟雾袅袅升起,嗅起来清淡怡人,让人浮躁去,很是好闻。

    “慧悟。”良久,老僧开口,唤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是,师父。”白衣僧人垂首,态度恭敬,“弟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是想,为师为何要亲自为那两兄弟主持法事?”老僧问,他身形纹丝不动,旁边却有个蒲团飞射出,恰好停白衣僧人前方,“你也坐下罢。”

    “弟子谨候师父教导。”慧悟知晓自家师父起心点拨,就从容撩起僧袍,端坐于蒲团之上,“自弟子寺中修行以来便知,清元寺从不与人做法事。”

    “那两兄弟,为兄长者剑不离身,杀气凛然,体内虽有隐患,可魄力依旧惊人,而为弟者血煞缠身,擅使毒物,能以笛音伤人御物,虽说没有内力,可心思却是毒辣得很……”玄远长叹一声,“这两兄弟,戾气太重,怕是手里都有不少人命啊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师父为何不出手干预?”慧悟神清气正,目光清朗,“师父说过,我等虽是方外之人,但若红尘有难,亦当斩妖伏魔。”他顿了顿,“如今妖魔年幼,以我师徒二人之力,未尝不能将其留下,以绝后患。”

    “若尚非妖魔,如何能斩?”老和尚反问,“法事一做便知真假,那两兄弟所蕴气势是凶了些,可侍母至孝,眼中所含悲戚绝非作假。心中既然有情,便是为人,出家人怎能随意杀生?”

    “弟子鲁钝。”慧悟垂目,“徒儿只知是妖魔便该斩杀,是贫弱则该护持,是俗人便要放手,任其红尘翻滚、挣扎于天命。如今这两兄弟,徒儿又该如何对待?”

    “慧悟你自幼有慧根,修行十余年心无旁骛,凡事亦看得通透,只当善者为善、恶者为恶……然则世事并非简单若此。”蒲团倏然转动,玄远直面慧悟,与其双眼相对,语重心长,“须知世上本非黑白两分,你要以通明之眼去看,以通灵之心去听,以端正之态去细心琢磨……而不可妄加评判,徒惹孽债。”

    “花氏兄弟兄弟之间有情,与父母之间亦有情,与本寺并无恶意。若仅凭二人周身血气便要除去,你我便是犯了‘嗔’戒、沾染了执念,于修行无益,于道义无益,于你我本心亦无益。”

    “是,弟子明白。”慧悟念一声佛号,“未及通晓两人之事,弟子必不以偏见待人,以免毁损修行,徒增业力。”

    “你明白就好。”玄远重又转身过去,口中喃喃念诵经文,“四十九日之后法事做完,你便与两兄弟一起下山去罢。若要出世,须先行入世,切记切记。”

    “弟子谨遵师命。”慧悟躬身行礼。

    床头有轻纱,床上有玉枕,床脚有香榻,墙上挂着玉箫,墙边安着红筝,墙角放着妆台,妆台上有玉梳和簪花。

    这一切都显示出,这是一间女儿家闺房。女儿家闺房总是带着温馨色泽,充满暖香气息,然而,这间屋子却不一样。

    没有燃香,也没有花色绣成美丽布匹,就连各种纱幔都是黑色,让整个房间显得沁冷无比。

    房间正中,有一面极大屏风,几乎就要把屋子分作两半去。

    而这面屏风所渲染,也是这屋子里为亮丽颜色。

    屏风前静静地站着个窈窕女人,她一身浓墨重纱,遮住了她姣好身材,通身不着珠翠,只有头上簪着几朵小白花,竟然是戴着重孝。

    屋子里死一般沉寂,女人这般呆呆看着屏风,一晃眼,就过了两个时辰。良久,她幽幽地叹息:“别屋外陪着了,进来罢。”

    屋外人没有回答,门锁却发出“咔”一声响动。

    女人感觉到,自己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很多年了。”女人声音很动听,明明就没有刻意作态,就能显出一种奇特魅惑来,“离那一天,真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身后人依旧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女人似乎也并不想得到对方回答,而是伸出纤长手指,慢慢地按压自己眉心:“每当我想起,都会彻骨地疼痛……就会想,为何当初我没能做到承诺呢?为何我无法保护重要人呢?”她似乎轻轻地笑了声,“夜里辗转难眠,即便睡着了,也是每一夜每一夜噩梦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然后就会无比地痛恨自己,为何做不到,为何,为何,为何……为何!”说到这里她气势猛然暴涨,声音所带来强□动让屋子里摆设都晃荡起来,好像再不控制就会被摧毁一样!然而很地,她又平静下来,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,“你也是……对不对?你也恨,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是,我恨。”身后人终于开口了,就像锈铁刮搔声音,让人难以忍受,“我恨我为何没死,我恨我为何不能早有今日本领,我恨我为何不能杀了他们!”

    “我们都是罪人,为复仇而存。”女人终于回过头。

    她有一张极其美丽脸,不着脂粉,而艳色逼人,可她嘴边挂着却是一丝带着讽刺与刻骨怨毒冷笑,使人悚然而惊。

    “我要杀了他们,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!”

    “我与你一起,直至将其杀为止。”青衣罩顶人半跪地,透过沉重青铜面具,她眼里射出仇恨而笃定光。